《孟子·公孫丑上》第二章,通常被稱為「知言養氣章」,記載的孟子論辯「不動心」、「知言」、「養氣」,是儒家的成德功夫,也是孟子七篇中最重要而最難了解的一章。參考比較歷代名家的注釋,儘管大致上把握住了論點的要義,細節上總有其不盡合理連貫通順之處。由於此章討論的是知言養氣不動心的工夫,細節上須求真,才可避免修德過程中誤入歧途,偏離孟子、儒學的真精神。
本文通過參考前人註釋,並結合章句訓詁和義理結構的分析,嘗試得出合理圓通的理解。
孟子「知言養氣章」主要論點有五,即「勇」、「義內」、「不動心」、「養氣」和「知言」。我們先把原文分為以下四段,方便討論這五個主要論點。
1. 公孫丑問曰:「夫子加齊之卿相,得行道焉,雖由此霸王不異矣。如此則動心否乎﹖」孟子曰:「否,我四十不動心。」曰:「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。」曰:「是不難。告子先我不動心。」曰:「不動心有道乎﹖」曰:「有。北宮黝之養勇也,不膚撓,不目逃。思以一豪挫於人,若撻之於巿朝。不受於褐寬博,亦不受於萬乘之君。視剌萬乘之君若剌褐夫。無嚴諸侯。惡聲至,必反之。孟施舍之所養勇也,曰:『視不勝猶勝也。量敵而後進,慮勝而後會,是畏三軍者也。舍豈能為必勝哉﹖能無懼而已矣。』孟施舍似曾子,北宮黝似子夏。夫二子之勇,未知其孰賢,然而孟施舍守約也。昔者曾子謂子襄曰:『子好勇乎﹖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:自反而不縮,雖褐寬博,吾不惴焉;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吾往矣。』孟施舍之守氣,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。」
2. 曰:「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,可得聞與﹖」「告子曰:『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;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。』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,可;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,不可。夫志,氣之帥也;氣,體之充也。夫志至焉,氣次焉。故曰:持其志,無暴其氣。」「既曰『志至焉,氣次焉』,又曰『持其志,無暴其氣』者,何也﹖」曰:「志壹則動氣;氣壹則動志也。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。」
3. 「敢問夫子惡乎長﹖」曰:「我知言,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」「敢問何謂浩然之氣﹖」曰:「難言也。其為氣也至大至剛,以直養而無害,則塞于天地之間。其為氣也配義與道,無是餒也。是集義所生者,非義襲而取之也。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。我故曰:告子未嘗知義。以其外之也。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長也。無若宋人然。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,芒芒然歸,謂其人曰:『今日病矣,予助苗長矣。』其子趨而往視之,苗則槁矣。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。以為無益而舍之者,不耘苗者也。助之長者,揠苗者也,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」
4. 「何謂知言﹖」曰:「詖辭知其所蔽,淫辭知其所陷,邪辭知其所離,遁辭知其所窮。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;發於其政,害於其事。聖人復起,必從吾言矣。」
第1段:行動於外間世界時的不動心 - 孟子的勇
首先,公孫丑問孟子的「動心否」。孟子本人的理解,不是指個人榮譽得以滿足下的動心,也不是指應否把霸業當作大事的動心與否,而是指人由說出道理的「知」的階段,進入印證自己理論的「行」的世界,從而須要背負重大責任,那個時候的戰戰兢兢,恐懼疑惑的心情(即動心)。
孟子清楚知道「從知到能,尚須一躍」的道理。在客觀世界實踐主觀理念時會遭遇到種種阻力,無論個人對於自己的理念多麼肯定,都不可能因此確知自己的理想一定可以實現。在此情況下,一個有理想,有責任心的人,又如何能夠不擔心,不動心呢?針對這一點,孟子提出了「勇」的概念。孟子的勇是知與行在道德主體內合而為一的一往無前的勇。
孟子說不動心並不難,勇士與文人皆能達到。原文第一段集中討論何種勇才是不動心之道。孟子認為符合道的勇是曾子信奉的大勇,此勇完全發自本心(良知)通過理性反省而得出的道德意志,完全受此道德意志的約束,因而不會反亂其心,達到真正的不動心而又不退縮。
北宮黝與孟施舍的勇是血氣之勇,即是把由生理所發生的原始地反抗性,上升到自己的意志[1]。相比北宮黝的完全依賴於必勝的決心,孟施舍的勇有通過心智思慮的一個過程,即知道自己可能會失敗,但為了使自己不因畏懼而退卻,乾脆視不勝為勝,不去顧慮不勝。
用「以心去約束氣」理解「守約」,則我們可以非常通順地理解到為何曾子的養氣(勇)要高於孟施舍,而孟施舍的養氣又高於北宮黝。因此曾子的不動心才是真正的道,所以他可以做到「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吾往矣。」的義理之勇[3],從而達到真正不動心的境界,即無論外面的世界為何,曾子通過本心(義理)決定行動,一切都會心安理得。反觀北宮黝與孟施舍的不動心,在強大的現實面前,必然無法接受「自己必勝的所持」與「現實中的被挫」這一落差,從而開始失掉分寸,不知所措,因而無法保持不動心。
學者註解北宮黝的「不膚撓,不目逃」,多有不合理處。徐復觀,楊伯崚等都採用朱熹的譯法,認為指的是皮膚受刺而不撓曲,眼睛被刺而不閃避。但這種理解實在不合常理,也會使孟子的舉例失去可信度,不可能是孟子的原意。李明輝認為人是血肉之軀,眼睛被刺不可能不閃避,應將「不目逃」理解為「面對他人直視的眼光而不轉睛逃避」[4],是合理的。至於「不膚撓」,反對朱注的理由也應該相同,可惜李明輝先生卻跟從了朱熹的注釋。
查商務印書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,「撓」除通「橈」(即彎曲)外,也意指攪動。因此,「不膚撓」合理的理解應為「(受到近距離威脅時)身體不會退縮或緊張地攪動」。「膚」在此應被理解為身體。這是把「膚」與「目」皆以名詞理解,即「(在受到威脅或挑戰時)身體不退縮,目光不逃避」。
另外一種理解我認為也是通順的,即把「膚」理解為「膚寸」,膚寸是指非常近的距離(古人以四指寬度為膚,以一指寬度為寸)[5],在此應為近乎兩人鼻子碰鼻子對視的距離。這是把「膚」與「目」以動詞理解,即「與對手處於膚寸之間而不退縮,與對手目視而不閃避」。
第2段:個人內在的不動心修煉 - 孟子的義內說
以上第1段,孟子在面對外間世界需要行動時,以不同的勇說明不動心的工夫。在第2,3段中,則提出了另一種不動心的工夫,即針對純粹個人內心修養的不動心的功夫。
第2段中各家對告子「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;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」這十六字的解釋最具爭議。為了得出清楚,合理,連貫的理解,我們首先要確定幾個觀點:1)告子認同義的存在;2)告子認為義是外在給予的;3)言是外在的言論(常理來看,一一個體的言是由心生的,不可能反過來。因此,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的言和心不可能是同一人的言和心);4)此十六字是用以說明告子不動心的工夫的。
基於以上四點基礎,我們可以如此理解「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;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」:在無法認同外界的不合義的言論時(告子必然相信義的存在,才會察覺不合義的言論,不能對其認同:即不得於言),不去攪動自己的內心(因不同意違背義的言論而使心生憤怒);因得不到外在合義理的言論,放空自己的心,因而心中沒有明白的義理,此時不去攪動自己的氣。
理解了「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;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」這十六字的真確含義,我們便可以看出孟子在此段中隨後的解釋,全是講告子的工夫,而非孟子自己的工夫。
孟子是這樣解釋告子的工夫如何能做到不動心的:志(即意志,是心之所向,心的作用[6])是氣(即血氣,生理所形成的生命力[7])的統帥,氣是充滿身體的力量,志到了哪裡,氣就會跟隨而至。因此,告子要做到「持其志,無暴其氣」。這部分是孟子解釋「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,可」這一論斷的。
孟子緊接着解釋,既然是志控制着氣(「志至焉,氣次焉」),為什麼又說在志得以守持時,不要濫用自己的氣(「持其志,無暴其氣」)。孟子認為,志一旦形成了,就會驅動氣;相反,如果志沒有形成,而氣卻形成了,氣就會反過來驅動志的形成(「志壹則動氣;氣壹則動志也」)。孟子最後舉了一例說明:現在那些倒行逆施,趨炎附勢的人,正是因為氣而反過來動了他們的心(「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」)[8]。這一部分是孟子解釋「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,不可」。是要說明求於心而立志的重要性。也鋪墊了第3段論述中,告子不知義內的缺點,即無法自求義於其內心,而外求又不得時,會陷入心中無志,「氣壹則動志」的危險。
現在再回過頭來解釋為什麼孟子認為「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」僅只是「可」而已。因為,孟子相信心沒有安於義理,是有被氣反過來驅動的危險的,並不可能真正長久地保持不動心。
第3段:孟子的不動心 -「養吾浩然之氣」
這3及第4段,孟子闡述了自己的不動心的工夫,其實就是仁義內在的成德工夫,即知言,養浩然之氣。
孟子用以下幾點解釋什麼是「浩然之氣」:
「其為氣也至大至剛,以直養而無害,則塞于天地之間」。這是說浩然之氣是至大至剛之氣,用正直去培養而不加損害,則可充盈於天地間,作用於萬事萬物。
「其為氣也配義與道,無是餒也」,這種氣須配合義與道,才能運行,缺乏義與道的配合,就會變得衰弱。這是要說明浩然之氣是要在配合道義的情況下,才有力量。如果行為不符道義,則此浩然之氣必衰。
「是集義所生者,非義襲而取之也。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」,這種氣是內心體會集合了一一人情事物的義理而產生的,不是在外行合乎義理的事而獲取的。但在外行了有愧於心的事,卻會使此氣衰弱。
孟子要說明的是,浩然之氣廣大剛強,充盈於天地之間,配合道義,可以戰勝一切力量,從而使自己面對一切境況都可以不動心。浩然之氣是透過內心對義理的不斷積累而成(集義),而不是從外面獲取的,反而外在的行為,如行動不符合道義,做違反良心的事,會損害此浩然之氣。
隨即孟子批評了告子「未嘗知義。以其外之也」。
其後孟子舉宋人揠苗助長的故事,旨在說明心忘或助長皆有害的道理。
第4段:孟子的不動心 -「知言」
偏頗的言辭,我知道它片面的地方(「詖辭知其所蔽」);
浮誇的言辭,我知道它失實的地方(「淫辭知其所陷」);
邪異的言辭,我知道它偏離正道的地方(「邪辭知其所離」);
搪塞的言辭,我知道它理屈詞窮的地方(「遁辭知其所窮」)。
由於孟子緊接着指出這些不當言辭「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;發於其政,害於其事」,李明輝,徐復觀,朱子等皆將重點放在如何通過不當的言辭了解他人之心。事實上,孟子本篇文章圍繞着討論的是不動心的工夫。以此去理解孟子的知言,實為孟子看透了所有不實之辭的毛病所在,也很清楚提出這些言辭的人的行為會帶來的禍害。一切清楚無比,也知所應對,何來動心之由?因此結尾孟子說:「聖人復起,必從吾言矣」。「吾言」即孟子駁斥不實之辭的言論。由此,孟子可以「我四十不動心」。
[1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,台灣學生書局,1959年/146頁
[2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,台灣學生書局,1959年/143頁
[3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,台灣學生書局,1959年/147頁
[4] 李明輝:《孟子重探》〈孟子知言養氣章的義理結構〉,6頁
[5] 見《古漢語常用字字典》,北京商務印書館,2007年
[6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,台灣學生書局,1959年/149頁
[7] 徐復觀: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,台灣學生書局,1959年/146頁
[8] 朱注,楊伯峻的譯註都不合理,現採用金良年的今譯版本,見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·下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年/ 297頁
[9] 跟從李明輝的意見,以朱熹注為佳,見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·下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年/ 300頁
[10] 見金良年今譯部分,朱熹:《四書章句集注·下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年/ 297-298頁